那个意图在半夜偷盗白马的黑衣小贼,正是昔日看守落剑城搁剑塔的守卫士兵之一,那个在篝火旁,被魏颉即兴封为了“正二品副官”的杨-得志。
“喂,你小子不一直是个孤家寡人吗,什么时候家里多了个‘八十老母’和‘八岁小儿’?”
魏颉冷嘲热讽道,“咋的,几个月没见,跑去别人家当赘婿了?”
“头儿……不不不,魏大将军!”
杨-得志满脸献媚讨好,“咱这不是为了活命故意扯了个小谎嘛,当不得真的。”
魏颉脸上表情平静如水,点了点头,“原来是为了活命啊,那可以理解。说说吧,为何来盗我的马?”
“身上实在缺钱了,就想着偷上几匹好马,去换些银子花花。”
杨-得志继续套着近乎,“若早知道那是魏大将军的马,小的就算长了一百个胆子,也决计不敢碰呐!”
魏颉“嗯”了一下,沉声道:“用不着一百个,你一个胆子就够大了的。”
杨-得志的脸色立时变了。
魏颉用甚是冰冷的语气问道:“那天夜里,你们偷……不,抢了我家多少东西?”
霎时间,杨-得志面容惨白,全无人色,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。
“先是抢掠了我家的财物,而后又跑来这儿偷我的马,嗯,你小子的胆子真是比天还大啊!”
魏颉眼神蓦然阴狠决厉起来,“看在我们曾经相识一场的份上,我可以让你自己选一种死法,快点选吧,趁老子现在心情还不错。”
身穿黑色紧身衣的杨-得志惊骇万分,先觉得自己必然倒了八辈子血霉,才会在这儿遇到了那个姓魏的煞神灾星,又恼恨当下穴-道被封,周身无法动弹半分,连“跪地磕头”这一最终武器都已使不出来。
“饶……”
杨-得志刚说出一个“饶”字,耳畔即有铮铮龙鸣之声炸响,鼻息闻到了一股刺激性很强的血腥气味,一柄出鞘的血色长剑,就那样架了自己的脖子上面。
魏颉手中握有血灵朝天阙,凝视着那位倒在地上的“故人”杨-得志,阴鸷冷笑了数声,沉着嗓子道:“我也懒得让你选什么狗屁死法了,选来选去也怪麻烦的,不如直接割了你脑袋来得轻松,你欠我的债着实不少,这一剑下去,了账!”
这下杨-得志当真恐惧到了极点,背部要穴虽受到指力封印,浑身肌肉却仍不自觉的微微颤栗起来。
魏颉突然闻到一股淡淡尿骚-味,瞥眼一瞧,但见那黑衣盗马贼的下面,有流水涓涓而下,好似那山林间的一条小溪,臭气难闻。
“你小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,这就给你吓尿了?哈哈,哈哈!”
青衫年轻人归剑入鞘,“吓吓你而已,瞧你那副胆小如鼠的样子。咱们毕竟曾是朋友,我这人向来这样,宁可他人待我不义,绝不可我待他人无情。你的命啊,我不要!”
说完,伸指解开了杨-得志背心处的穴-道。
精神上从鬼-门关走了一遭的杨-得志,衣服已被冷汗浸透,极为勉强地从地上爬了起来,望着那个宽宏大量,饶恕了自己性命的青衫公子。
杨-得志嘴唇微颤,努力开口道:“魏大将军……”
“喊我‘头儿’就行。”
魏颉微笑道,“而今我连搁剑塔守将都没得当了,还谈什么‘大将军’?”
杨-得志看着眼前这个以德报怨的弱冠年轻人,面对这位昔日搁剑塔的守将头目,他眼眶微润,发自内心感到惭愧与羞耻,行了一个江湖人最高规矩的抱拳礼,朗声道:“头儿,今日你不计前嫌,饶恕了小人的性命,这份天大的恩情,小的这辈子定然报答……”
青衫剑客嗤之以鼻,笑道:“别这辈子了,你现在就给我还了吧,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,都给我拿出来,给你大哥我当过路的盘缠使用。”
魏颉此话本来只是随意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,并没有真想要敛财拿银子的意思,可那杨-得志却信以为真,当成“头儿”在给自己下达一个强制性命令。
黑衣汉子无比尴尬的挠了挠头皮,“头儿啊,小的现在身上实在是没银子……有一分算一分,全都扔到那销金窟里去了。”
魏颉曾与这个姓杨的家伙共事过整整两年,自然明白所谓的“销金窟”,就是指那青楼的风花雪月之地,既然陷入了那种无底洞里,那理所当然是要花钱如流水了。
旋即抬手赏了杨-得志一记清脆的板栗,一脸怒其不争,大声责骂道:“之前就跟你们讲过了,窑-子那种地方少去去,身上有多少银子都给你压榨出来,半分都攒不下来,你呀,死活就是不听!”
杨-得志摸了摸脑袋上挨砸的地方,赔笑一下,转移话题,“头儿啊,今儿真是赶巧,约莫再过不到一个时辰,这城里最有名的院子‘紫嫣楼’里,就有那花魁窦妙的跳舞表演了,那个姓窦的小妞算是有底线,卖艺不卖身,作为那紫嫣楼的镇楼之宝,性子挺傲,一月也就看心情演出那么一两回,可难见着哩!”
魏颉“呵呵”冷笑一声,挑着眉问道:“你小子啥意思?咋,听你这话,想拉我去窑-子里看女人?”
杨-得志连忙点头,应道:“对啊对啊,头儿,那可是花魁,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着的,要不是小的在那楼里砸了好几百两银子,决然是不让看的!”
魏颉嘴角微微抽动,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古怪模样,讥讽道:“好几百两,你小子出手够阔绰的!”
杨-得志知道自己又不小心说错了话,只好呆呆杵在原地。
魏颉用鼻子出了口气,语气淡然,“你不知道我这人向来不逛窑-子的吗?”
杨-得志低三下气道:“哎呀,头儿,不是逛窑-子!就是去楼里喝喝酒,听听小曲,看看窦花魁跳舞,仅此而已……”
魏颉先是盯着眼前这个逛惯了花柳之地的杨-得志半天,接着又抬头看了一眼此时暮意苍茫的天空,今夜尚十分漫长,年轻人左右思量一番,勉为其难答应:“行,反正我也睡不着,不妨就陪你小子走这一遭,事先说好了,我可是正人君子,除了喝酒看花魁以外的事情,决计不干,莫要以为我会像你一样乱七八糟。”
杨-得志一见其松了口,大喜过望,连声点头,“是是,头儿,你就放一百个心吧!”
嘴上虽这么说,但他其实心里的真实想法却是:“头儿一贯守身如玉,活了二十年都还是雏儿呢,当真可怜。不行不行,这回我须得想个法子,让他好好享受一下这女人的滋味儿!”
暮色浓浓,夜已深沉。
魏颉骑马行于秦淮河畔,明净且洁白的月光投映而下,水面如有烟雾笼罩,正应了那句“烟笼寒水月笼沙”的唯美说法。
河对岸灯火通明,有曼妙歌声遥遥传来。
这一座大城,彻夜不寐。
诗圣谢心然曾在此处留下过一首名诗,曰:“落拓江湖载酒行,楚腰纤细掌中轻,十年一觉玎州梦,赢得秦楼薄幸名。”
楚腰,即是指那些生活在楚江边上的女子的纤细腰肢。
所谓“秦楼”,即是青楼的谐音。
天下青楼,分为官办和私营两类,其中官办青楼又被称为“市妓”,乃国家重-税之地。
秦淮城能像如今这般富庶繁华,还要多多仰仗此地有整个中原数目最多的市妓。
“喂,你刚才说我们要去哪儿看那个什么花魁来着?”
骑在马背上的魏颉忽然问道。
这会儿功夫,那个杨-得志已脱去了那件偷盗专用的黑色紧身衣,换了一身颇为得体气派的杏黄色袍子,他听到魏颉这个提问,兴致一下升了起来,快步凑到白马马头边上,笑着应声道:“这秦淮城里有‘紫红金春’四大青楼,其中春意院有最多的歌伎,金雅阁的酒水最好喝,红杏楼里的姑娘最热情,至于紫嫣楼嘛……嘿嘿,那是样样都好,无一不好,足可当得起‘淮南道第一青楼’的响亮名号!”
魏颉“啧啧”了两声,鄙夷的出言讽刺:“厉害啊你,这等如数家珍,不愧是风月场里的高人呐!”
杨-得志脸皮厚得着实可以,咧嘴自嘲道:“像我这种被朝廷通缉的逃犯,指不定哪天就嗝屁了,若不趁现在还活着好生享乐一番,临死前定然懊悔不已,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白活了。”
魏颉冷笑一下,低声损了一句:“你也就这点出息了。”
紫嫣,取“姹紫嫣红”之意。
此高楼依水而建,规模之宏大雄伟,在城中数一数二。
外头装饰得是挂红披彩,门楣上有一块檀香木匾额,写着“紫嫣楼”三个十分显眼的亮金大字。
大门处贴有一副红底黑字的工整对联,上联是“风月无边胭正红”,下联是“醉生梦死脂正浓”,横批——“天下第一快活”。
魏颉翻身下马以后,将坐骑大白拴在门口的石柱上面,与那个单论外在形象已经很是“人模狗样”的杨-得志,一同迈步走了进去。
青衫结伴黄袍,一入楼中,便闻得四周莺莺燕燕。
既有推杯换盏之语,又有巫山云雨之声,更有一阵阵芬香至极的软腻气息扑鼻而来,叫人忘乎所以。
果真是个恩爱无休之地,倒凤颠鸾之所。
紫嫣楼的老鸨见有衣着华丽的尊贵客人进楼,忙不迭地赶过去招呼,生怕怠慢了贵客,少拿不知多少银子。
但见那名浓妆艳抹,穿得可谓花枝招展的妓院老鸨,咧开了她那张艳红亮色的嘴巴,摇着绣花扇子,扭着那两瓣圆润富有弹性的屁-股,一脸谄媚地迎向了魏、杨二人。
“哟,这不是我们杨爷嘛,有日子没来啦!”
老鸨一见来者是那个向来出手相当豪阔的杨-得志,满脸媚态,几乎连眼睛都快笑没了。
“那个,花魁窦妙的演出是不是还要再等半个时辰啊?”
杨-得志仰着下巴道,“快去叫些漂亮姑娘来陪我们喝会儿花酒!”
说着眼神简单示意了一下身边的那位青衫公子。
许秋山及其一众弟子尽皆不幸殒命以后,滇戏班子的公众财物,就悉数归了班主之女许灵霜所有,而魏颉凭借着与小霜儿那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,可随意调动使用那部分钱财,加之先前剩余的一些存银,他身上其实还算是蛮富裕,故而仅是稍微撇了撇嘴,就从兜里掏了两枚金灿灿的大元宝出来。
贪财老鸨瞧着那两枚十分硕大的金元宝,眼珠子差点没从眶里掉下去,使劲儿咽了口唾沫,眉眼弯弯的问道:“姑娘有啊,我们紫嫣楼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,不知二位爷想要什么类型的?”
杨-得志兴致勃勃地要求:“自然是胸大屁-股大,腰细,嗓子好听的,还有皮肤水灵的。”
妆容极浓的老鸨点头应了个喏:“得嘞,我先喊几个姑娘来陪二位贵人喝点儿小酒,等半个时辰一到,我再过来喊两位去胜仙屋里瞧那花魁弄舞?”
“好,我们就在这里先等上一会儿罢。”
杨-得志一脸小人得志的快意神情,“酒和姑娘,多多益善,保管少不了你的银子!”
紫嫣楼管事老鸨听到“银子”二字,立刻眉开眼笑,她弯腰伸手指引,道:“两位这边儿请!”
魏颉和杨-得志于青楼老鸨的引路下,在两张空桌旁坐定,很快便有六个妆容艳丽的彩衣女子,端着精致酒壶款款走了上来。
三三而分。
魏颉眉头紧皱,脸上明显浮现出较为不悦的神色,冲围上来的三名酒妓肃声道:“不必管我了,我独自一人饮酒便是。”
那三名彩衣女很没眼力价儿,即使听了这话,仍在“咯咯咯”娇笑个不停,其中一女更是将那只摸过不知多少男人的纤手,轻轻搭在魏颉的肩头,把脸凑近了上去,腻声软语,邀酒道:“公子哥儿,一个人喝酒多闷呐,让奴家陪你喝吧……”
魏颉鼻子里闻着浓烈且刺激的香氛气息,那股足以令寻常男子定力尽丧的味道,全然对这个曾与盈盈岛岛主沈腰交-欢过的年轻人产生不了什么影响,只会徒增其心中的厌恶和反感。
见魏颉的脸色甚为难看,杨-得志心下一阵担忧惶恐,急忙朝另外那三名彩衣陪酒女喊道:“喂喂,都他-娘的到我这儿来,没看见我家魏公子今儿心情不好么?!”
那三名睁眼瞎的女子这才悻悻然离开魏颉,来到了杨-得志的酒桌旁。
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,身穿华贵黄袍的杨-得志,总算“壮志得酬”,在六女的陪伴之下喝起好一顿花酒,席间行诸般花样酒令,开着各种不堪入耳的鄙俗玩笑。
觥筹交错间,饮酒的姿势体态更是千奇百怪,叫人匪夷所思。
魏颉则在一旁一人一桌,拿着个镀铝的酒壶自斟自饮,从始至终都目不斜视。
无愧于“正气”之字讳,当得起“正人君子”之名号。
坦坦荡荡。